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31章 天道不公

關燈
此後,他們學習起來帶上了真心。

由子彈頭帶頭請教光頭物理,互相不恥下問,每個人至少有一些強項科目,青子不在的時候,他們私下也進行互補。其中偏科最嚴重的,便屬李東九了,他偏到只有語文一門課能看。

他們一起幫助李東九,輪番給他講不同科目的題,自身也不知不覺努力起來。有時候為了教李東九,還得自己將問題給琢磨透了,想出一個最簡單的法子令他懂。

連我也交出了精華筆記分享給他們,那初三的筆記我暫且用不上,擱著發黴,不如給那群豬學生當飼料下下飯。

初三的群體大些,只我一人是初二的,青子漸漸顧不上我了,通常給他們講完課,才輪到我。我將會的作業大致填好,剩餘的空,她便能迅速講完,再顧自己。其實,我看出來了,青子喜歡這樣的氛圍,她教人學習,比自己學習還興致昂昂。那幾個二流子融洽學習,也著實令我悄悄掉了下巴,我是納罕的,總以為他們不會堅持下去,遲早散光光,會像八喜那樣找理由溜走。

李東九征求我們意見,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。他說小學時候田徑賽訓練那會兒,體育老師總放張震岳的歌給他聽,因此一聽張震岳的歌便有努力的勁兒。他在家做家務的時候,也會放。

經過我們的同意,他將自家的磁帶機給帶來了,一邊學習一邊放歌。最先放的是張震岳新出的愛之初體驗,節奏歡快,使氣氛松活,但是他單曲循環播放了許久,我們全體成員都快聽吐了,聯手強烈抗議,他才換了歌。

我們還津津樂道地說,毀掉一首歌,就請它單曲循環。

李東九呢,每次抱著磁帶機來,抱著磁帶機走,活像一個抱著磚頭跑來跑去的智障,形象堪憂。樓下大媽還以為他是推銷產品的,問他磁帶機多少錢咧。

放學和周末總會來那麽一票人,家裏的夥食一下子就變大了,有些供應不足,不僅隔夜菜沒了,一鍋飯每次被餓鬼挖得幹幹凈凈。光頭特喜歡吃最下面那一層鍋巴,將巴在鍋底的米飯刮得一粒不剩,再捏成飯團子,蘸上黃豆醬吃得津津有味。

家裏熱熱鬧鬧的,孩子們全湊一起努力學習,我家大人都很欣忭,做飯變著花樣,也買些花生糖果備在大盤子裏。我爹還專門回了一趟鄉下向爺爺討菜討米,自家種的東西,吃著踏實安心,也不費錢。

爺爺拿來種菜的那畝地原是村裏隔壁孤寡老頭子的。我記憶裏那老頭子是個父母早亡的駝背鰥夫,膝下一子早年溺水夭折,妻子病故,未續弦,此後無兒無女,是村子裏遠近聞名的天煞孤星。沒有人願意親近他,他也不和誰來往,撿撿破爛,種種莊稼為生。

他種的那點菜拿到鎮上賣,勉強維持生活,過得何止拮據,日子緊巴巴的,有上頓沒下頓,還擔心收成。爺爺因此常請他來家裏吃飯,他臉皮薄,來過兩三次,擺擺手不肯再來啦,等莊稼有點微薄的收成後,還不忘給我們家送來了點蔬菜。

我和他早年也是有點淵源的。

從前在鄉下,只要一聽見敲得叮叮當當的吆喝聲,就知道是挑著扁擔賣麥芽糖的來了,我常常跑出去追著賣糖的攆。小時候我極其蠻不講理,會攔著賣糖的老漢理直氣壯說,我沒錢,但是我想吃你的糖。

人家早前也給過我甜頭,我一嘗到甜頭不得了啦,比粘蒼蠅的膠紙還粘人,他遇上我真真是甩不掉的,他無奈講自己是做生意的,家裏一大票人要養。既然給過了我好處,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,做人要講究臉皮。

我還是坦坦蕩蕩說,我沒錢,我就要吃你的糖。

我惡劣攔著那老漢,還在地上撒潑打滾。他哭笑不得說,他再也不來我們村子敲鐵啦,遇上奶娃娃惡霸,打不得,趕不走。

我撅嘴含著拇指,眼神渴望地望著籮筐裏的麥芽糖,老漢往哪兒走,我就賴皮攔到哪兒。直到路過的駝背鰥夫瞧見了,便從松緊褲裏翻出一個補丁袋,他嵌了泥巴的瘦手哆嗦掏出皺到不成樣的一毛錢,默默給我買了麥芽糖,雙方才就此別過。

後來,村裏發了一場小洪水,駝背鰥夫的那畝地不幸被淹完,精疲力盡忙活數月,辛辛苦苦種好的莊稼眼見快成熟了,一下子全毀於一旦,顆粒無收。他又氣又急,大拍膝蓋狠狠地踏腳哭,他佝僂著本已駝背的身子抹老眼上的淚,夜裏還幹嚎了大半宿。

平時最煩人吵我睡覺,但是那天晚上年幼的我翻來覆去,沒有一點惱意,只聽得難受,心上好像被他飄飄忽忽哭啞的嗚咽聲咬了一下又一下,他的嗚咽像鋸齒尖銳的小牙似的,咬得我睡不著覺。那夜忽就想起了爺爺講起從前做佃戶時說過的,興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

駝背鰥夫的嗚咽聲擾了人,村裏有人便罵他,老不死的,鬼嚎什麽!克娘老子,克妻兒,連老天都不要你好過!你怎麽還不去死!

駝背鰥夫的聲音忽然哭大一陣子,漸漸才收住了。

當時,我爬下床光著腳丫子出了門,摸黑在院子裏搬起了一塊到大不小的石頭,先扔石頭過墻,再費力翻矮墻過去,神不知鬼不覺砸了那戶人家的窗戶,便逃之夭夭了。

夜裏那持續時長的幹嚎聲,周邊人都聽見了,我爺爺擔心駝背鰥夫,第二早用紅布包了些錢要去雪中送炭,爺爺去前,我將自己攢下的幾毛零花錢也一起交了,算是還了駝背鰥夫的麥芽糖錢。

爺爺去後敲門半天沒人應,他一邊喊著人,一邊自作主張推開了老門,卻見那駝背鰥夫在堂屋的梁上掛了粗繩自縊了。

鰥夫的背駝了大半輩子,死時竟然直了許多,他那張黑黃透青的面容,與他生前惶惶不安的模樣比,安詳了,踏實了。

是我纏著爺爺,爺爺才講給我聽的。

鰥夫死了後,那畝地被村裏曾經的佃戶買了下來,錢麽,我爺爺用來請鎮上的木匠給鰥夫置辦了一口棺材。鰥夫終於死了以後,村裏人才沒那麽冷淡了,大家也出力幫著歡天喜地辦了這場喪事。我的記憶可不會騙我,想起駝背鰥夫,那歡天喜地的辦喪場面便浮現在腦海裏,他們打牌的,吃酒的,樂呵有肉的,小孩子撒歡四處跑的,看起來可不歡天喜地?

沒人為鰥夫哭喪,只有我爺爺和爹的沈默,大爹小爹們的嘆息,以及靜看事態的我。

那畝地裏種出來的糧食,家族裏除了我們家,都不愛吃,老嫌晦氣,也相信天煞孤星那一套說辭,惟有我爺爺和我爹不信,踏踏實實吃上了十來年。

天災人禍向來不可擋,天道不公誰奈何得了。那些晦氣似乎染到了外人身上去。夜裏,我摸黑出來上廁所,撞見一團人影蜷在沙發上低聲痛吟,嚇得我瞌睡全醒,仔細一看那是個老女人。我沒好氣罵道:“你幹嘛啊?人不人鬼不鬼的,半夜三更裝什麽神,嚇死我了。”

代娣環抱住前頭揉了揉,不好意思笑道:“就是乳.房疼。”

我嘲笑哼哼的,“你該不會要生二胎了吧?當心被抓去做人流。”

她沒理會我的玩笑話,叫我趕緊去睡,別冷著了。我大姨媽來前,那處也會脹痛,便罵罵咧咧道:“大姨媽來了就喝紅糖水啊,在這裏幹坐喊疼有什麽用,你也真嬌貴,能有那麽疼麽。”

“疼,以前也沒有這樣疼,針刺一樣。”她繼續揉著松垮的乳.房,慢慢走回了屋。

後頭有天我和青子一起回家,同時跨入門便撞見我爹在給代娣揉胸,我們眼睛一睜,都替他倆感到害臊,紛紛退出去躲避開了。

他們也忙收拾動作,做好正經。

我倒面不改色,心裏仿佛被小金箍棒給套住了,隱隱收縮,一陣兒一陣兒的,不是滋味兒。青子不僅紅了臉,耳根子也像是抹了熱乎的鮮血被燒得通紅,好像幹腌臜事的人是她本人一樣。

我們面面相覷,一個冷臉,一個熱臉。她拉著我想下樓去,我穩住沒動,這時我爹也尋過來了,他尷尬地解釋,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,她那裏痛,我就...就幫她...她最近痛得睡不著覺。”

我撞開他進了門,“痛就去看醫生啊,我又不是院長能撥醫生過來給她看。”

兩人已圍到了代娣身邊噓寒問暖。代娣說,不想花錢,挨過來就好了,也不是什麽大問題。我爹焦慮地拍了拍腿,“你們看她,死犟,還說西西脾氣犟,我倒想帶她去看醫生,她死活不去,你倆勸勸,疼著也不是個辦法呀。”

青子自然得勸她媽,我能說什麽好話?冷嘲熱諷少不了。代娣堅持說,要攢錢給我們上大學,不應該花的錢,怎麽能亂用。

沒過多久,她斷斷續續發了低燒,臉色也蒼白,抵不住身體上的疼痛折磨,終還是松了口,同意去醫院看病了。

我爹帶她去看病的那天,我們在上學,晚上回來的時候沒看見代娣的影子。青子問起來,我爹說,代娣要住一段時間的院,不是什麽大病,良性的,要做個小手術把胸裏的東西取出來就好了,術後得在醫院慢慢修養。

青子還是擔心,想連夜去看看。爹說,這麽晚了,別去打擾生病的人,人已經睡下了。

但是爹背地裏找上了我,他如實與我說了,代娣患了乳腺癌,病看得遲,有些嚴重。他叫我好好對待她倆,就算依著那病,憐惜她們母女也好。

病癥的情況,他千叮嚀萬囑咐,不能同青子說,這也是代娣的態度。因為上學的原因,隔了幾天我們才去醫院看了看代娣,她氣色看起來不差,也令青子放心了些。我們走前,代娣給青子立了一個規矩,不能頻繁來看她,最好不來看,以免耽擱了學業,這裏有護士,我爹下班也第一時間來她這裏,沒什麽好操心的。

青子低頭不答應。病後的代娣脾氣不小,發了一通火,情緒激動地批評青子,她和我爹辛辛苦苦這些年,家裏成績最有希望的就是青子,如果有半點差池,她不活了!也不治病了!她把青子從農村裏帶出來是為了什麽?!

最後告誡青子,別忘了娘給你取得名字!要做知青!

代娣罕見這樣咄咄逼人,青子為了安撫病人,僅僅是口頭上答應了。

她後來還是三天兩頭去看代娣,代娣只能唉聲嘆氣,直到一天,她曠課去照顧人,嘴硬道:“可以不念書,可以無功無名,但病母床前不能沒有孝子。”

代娣當即氣得拔了針,拿起掃帚頭第一次打她,她也不躲不閃,惹得代娣抽抽搭搭地哭。

代娣罰青子跪在地上認錯後,還拖著病痛的身體粗魯拉她回學校。

也不知代娣還跟青子說了些什麽嚴重的話,那天她回來後,眼睛通紅,反倒專心念書了,並說高考以後再去服侍代娣,這之前請我多去看看人。

那天的情況是我爹講給我聽的,聽說青子還跑去問醫生代娣的情況,幸好我爹早先給醫院打過招呼,醫生和護士也一起騙住了她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